2009年7月24日 星期五

探索寫作的心靈秘境(二):知覺與寫作

Flower & Hayes 〈認知導向寫作過程模式〉圖中最主要的是「寫作過程」這個區塊的的圖解,它告訴我們:寫作的起始是「計畫」,這包括了「產生想法」、「組織想法」和「設定目標」。其中的「產生想法」又是一個相當值得探索的寫作心靈秘境。究竟寫作者如何產生想法呢?在中文寫作教學過程中,我們又如何幫助學生「產生想法」呢?而且,我們如何評價想法呢?

「沒有靈感」是學生表達他們寫不出任何內容的一種說法。其實,就心理學的研究,「靈感」是源於潛意識的醞釀(朱光潛,1983)。所謂的「意識(consciousness)」係指個人運用感覺、知覺、思考、記憶等心理活動,對自己的身心狀態(內在的)與環境中人、事、物變化(外在的)的綜合覺察與認識,而潛意識則是潛隱在意識層面之下的感情、慾望、恐懼等複雜經驗,因受意識的控制與壓抑,致使個人不自覺知的意識。(張春興,2000)因此,我們可以說,「靈感」並非無中生有,它是不斷累積、隱藏在意識層面之下的,突然有這麼一個不被預期的時間點,它突然湧現,於是意象豐富、思維深刻、辭藻優美、音韻華麗的詩篇或美文就產生了,就像在某一個午後或深夜的熟睡中,一個奇特曼妙的夢境出現一樣。它如果沒有累積、隱藏某種情感和文字的操弄知識在意識層面之下,是不可能發生的。

然而,所有的寫作都只能依賴「靈感」這種難以掌控的大腦活動現象才能產生嗎?

其實,中國古代早就將詩篇依其思維產生的來由和途徑分成「偶成」和「賦得」。「偶成」可以說是乘著「靈感」的急流,不多時,輕舟已過萬重山。而「賦得」則是荷鋤在一畝畝田中耕耘著,時間緩緩過,思路慢慢延伸,終於苗秀、花開、穗成。

問題是:怎麼耕耘?也就是:如何「賦得」詩文一篇以應考試、以應作業、以應一個需要?

關鍵還是在「產生想法」這個關卡。

我曾讓學生寫過以下幾個題目:「最美的角落」、「石想」、「帽子」、「風」、「答案」。
結果學生和我都很錯愕:他們錯愕的是我給的分數很低;我錯愕的是他們怎麼那麼寫。
有人寫「最美的角落」,有三分之二的篇幅是在談論美的重要,最後說大自然很美,要接近大自然。而大多數的人所寫的是哪個角落有什麼動植物或地景,但無法去描寫這些動植物和地景。
有一個分數不及格的學生很緊張地跑來問我:「我這麼寫為什麼不行?我國中老師這麼教我的呀!」

這的確是台灣中文寫作教學很令人錯愕的現象:以「最美的角落」這個例子來看,有的學生並沒有受到很好的寫作策略教學。也就是在整個「產生想法」這部分缺少了心理學的基礎。其實,任何一個懂中文的人看到「最美的角落」這個詞語,一定知道:這是一個表視覺的詞語結構。既然如此,寫作者應該選定一個「角落」描寫它的美,而不是談論美的重要。

我曾多次問學生這個問題,但沒有一次得到答案:「我們如何知道物象的存在?你又如何以物象為主體,描寫物象,讓你的讀者透過你的文字感受到你所描寫的物象之美、之醜、之撼人心魄?」我也曾問:「對於樹、風、燈和答案這幾個名詞,我們在描寫上會有幾種不同的策略?」被問過這個問題的學生以百為單位計算,全部目瞪口呆。少數一兩個回答了,答案是「寫出對這些物象或名詞的看法。」

於是,你知道:台灣的國中畢業生除了抒情文和記敘文,是不會「描寫文」的。而描寫文的寫作歷程其實就是對物象的觀察。而心理學家告訴我們:我們得知物象的存在是來自我們的知覺。「人類有幾種知覺呢?」學生又是一臉茫然。

答案是:五種,包括視覺、聽覺、味覺、嗅覺和觸覺。

所以,不同的物象會帶給人們不同的知覺,一個寫作者應該先從知覺著手,去描寫物象,而非只是對該物象抒發情感,否則你的情感會變成文章的主體,那個物象就會變成文章的客體。例如,我就改過一百三十份以上題目是「風」的作文,結果都是寫在風中的回憶。風,只不過是文章中故事的陪襯。

我第一次開中文寫作課時,就是要求選修的學生練習以五個知覺(又稱「五感」)來描寫物象,特別是「風」所能帶給人們的知覺,然後再拓展思路去想如何從歷史、地理、文學中的素材去寫出風的主體性。當我們腦力激盪出一些描寫知覺的句子,及弄懂如何區辨主體與客體的分野時,學生竟然當場鼓掌叫好。我們想到了這樣的視覺描寫策略:

當樹葉搖動、沙塵揚起,水池起了一陣陣水波,你便知道風在那裡。

我們也連結了一個地球科學上的知識來描寫風:

那是氣流由高處流向低處的現象。

學生們繼續思考如何以觸覺來描寫風:

在海邊,它夾帶著水汽吹拂著我的肌膚,濕濕黏黏的,使我彷彿陷入泥沼中。
我們是這樣比較主體與客體的分野的:以下兩個句子,哪一個句子是以風所引起的觸覺為描寫主體?
(甲) 北風如刀割般吹拂著我的臉。
(乙) 北風吹拂著我的臉,如刀割。
答案是(乙)。(乙)的句子結構是以「北風吹拂著我的臉」為主語,再以「如刀割」這個謂語構成一個譬喻句(或稱「準判斷句」)來描寫那觸覺是像刀割般。而(甲)句的主語是「北風」,主要的謂語是「吹拂著我的臉」,也就是這個句子所描寫的主體是「北風吹拂著我的臉」。「如刀割般」在句中只用來修飾「吹拂著我的臉」這個動作而已,並非被描寫的主體。
鐘在此時響起,學生興奮地說:「好!下次繼續!」

後來,我又讓他們去想像如果他們是三國赤壁之戰的那陣東風,會如何捲入那場戰爭?是元朝攻打日本時所颳起的那陣「神風」,又如何?風如何影響鄭和的命運?風如何在國共對戰中扮演起關鍵性的角色?風在這塊島嶼上形成了什麼樣特殊的風景?

期末不計分的心得感想書寫中,有一個學生說:「我本來不想選修這門課的,但這學期我真的大開眼界,我終於知道如何描寫物象、如何拓展思路了。這是以前我沒學過的。我的收穫真的很多。」

至於「答案」呢?這麼抽象的名詞該如何描寫它呢?「石想」呢?怎麼想呢?這又是另外的寫作心靈秘境了,需要另文探討。

然而,我總是有這麼一個感觸:不會觀察物象、不懂以物象為主體的描寫策略,對我們這個社會的發展是有影響的,那就是:每個人都很自我中心,看到什麼物象,想到的還是自己。於是,當日本人創作出那麼可愛的「神奇寶貝」卡通時,我們創造了什麼布袋戲劇情呢?當華航班機在那霸機場失火時,當天的NHK電視新聞馬上提供飛機模型,請東京大學教授分析失火的可能原因。而同一天,台灣的媒體仍是一派的敘事、抒情風。2009年日全蝕發生了,亞洲地區的電視頻道也只有NHK電台提供模型說明為什麼日全蝕會從印度到日本硫磺島形成帶狀的發生區域。當然,台灣同性質的節目還是以提出看法為主軸。我很想知道為什麼我們只看到百分之八十五的日蝕,我想看到這樣的圖片解說,但連公共電視這種頻道也看不到這個訊息。這樣的現象,其實跟我們從小學開始就只教學生「作文就是寫出自己的看法」有很密切的關係。可是,寫作或作文的本質難道真的就只有「寫出自己的看法」嗎?在我們提出自己的看法前,不應該先去觀察和描寫我們要提出看法的那個物象嗎?為什麼,國文老師要在教導學生觀察、描寫物象這件事上置身事外?說那是生物老師、地科老師、地理老師、物理老師、化學老師、美術老師的事?而這些非國文老師又抱怨為什麼學生無法以良好的中文好好描寫他們所觀察到的物象?

這樣漠視描寫能力的培養的中文寫作教學是不是有點殘缺呢?

在這個知覺的寫作心靈秘境裡,台灣的中文寫作教學缺席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