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樹、燈、帽子、答案、台灣主權未定論」這幾個名詞作為寫作題目,究竟有幾種寫作策略呢?
風是現象,樹、燈、帽子是物,這些物象都可以透過人類知覺的感悟來描寫它們,並從歷史、地理、民俗及文學中,這些物象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繼續拓展思路,寫出他們的主體性。
但,「答案」和「台灣主權未定論」既非物亦非現象,它們是兩個抽象名詞。對於抽象名詞,寫作者在描述它們時必須走進另一個心靈秘境,那就是「概念場」。
所謂「概念(concept)」係指同類事物的總名稱,也可以說是具有同屬性(attribute)一類事物的總名稱,而所謂的「屬性(attribute)」係指可以辨認的各種特徵而言。(張春興,1988)因此,我們可以說「風、樹、燈、帽子、答案、台灣主權未定論」這幾個名詞其實是六個概念,其中樹、燈、帽子是具體的概念;風是不具形體的概念;而答案、台灣主權未定論則是抽象概念。
而描述概念則是在一個個概念場中探索每一個概念的屬性,進而帶給讀者或知性、或感性、或理性的閱讀饗宴。
怎麼建構概念與屬性間的聯結呢?
張春興教授依概念的屬性關聯程度,將概念與屬性的關係分成以下幾種:
(一)連言概念(conjunctive concept):這是指一個概念中的毎個屬性必須同時具備,而且具有相加性質。例如:毛筆的屬性包含「用毛做的」和「寫字用的」這兩個屬性,而且缺一不可。
(二)選言概念(disconjunctive concept):這是指一個概念中的屬性可能有兩種組合方式,使用這些屬性來描述這一概念時,可以兩者選一,也可以兩者兼具。例如:棒球比賽中的「好球」包括(A)打擊者揮棒未中者是好球;(B)球路行經打擊者膝上肩下的空間也是好球。只要具備(A)或(B)其中一個屬性,裁判便可以判定投手所投的是好球。
(三)關聯概念(relational concept):這是指形成概念的重要關鍵繫於各屬性之間的關係,而不在各屬性本身顯示的特徵。例如:較大、較小、左邊、右邊、上方、下方、以前、以後等等都是用來表示幾個相關聯事物之間的關係。以「台南在嘉義之南。」這句話而言,「之南」就是這句描述台南地理位置的話中,重要的一個概念。
饒見維教授(1999)則認為:每一個概念皆由許多的事例(instances)來形成其意義範疇或意義內涵,這個意義範疇有一個很強的核心,稱為這個概念的「原型(prototype)」一個概念的原型乃是一個概念的典型意義。每一概念的意義範疇之事例從原型開始,其重要性逐漸往外減弱,宛如一個力場。饒見維教授因此將概念的此種結構和特性稱之為「概念場」。而一個概念的意義範疇有時可以用抽象的語言來說明其一般特性,以補具體事例之不足,這個抽象的說明就是這個概念場的定義。
因此如何描述「風、樹、燈、帽子、答案、台灣主權未定論」這六個概念呢?那當然就是掌握他們的屬性。風、樹、燈、帽子除了帶給我們知覺,都各有其屬性:若沒有氣體由高處往低處流動這樣的現象,如何形成風?因此,除了知覺的描寫,這屬性的描述不也讓風這個概念在讀者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嗎?樹除了帶給我們視覺上的印象,不也以其枝、其幹、其葉、其根、其種類展開一個廣大的概念場,等待我們去描述它們嗎?而「帽子」是飾品、是配備、是身分的表徵;有其形貌、有其材質、有其色彩、有其特殊意涵,不也需要寫作者走進它的概念場去搜尋它的屬性,好讓讀者看見它的萬千型態嗎?
而你找得出「答案」這個概念的屬性嗎?若不是有一個問題在那裡,人們便不會去尋找答案。如鑰之於鎖,答案正是問題之鑰。它解除了人類的困惑,然而,卻有正確與錯誤之別。而每一次錯誤答案的被推翻,人類的文明也向前跨了一步。古老的中國甲骨文布滿了人類對禍福吉凶的疑惑,而答案卻是龜甲獸骨受烈火燒烤後的紋路。
我的學生沒人想到這些。他們寫了一個愛情故事,結局是他被甩了。他們說,那是他們得到的「答案」。我給的分數很低,而且給他們的評語是:「你所寫的是『我的那場戀情』,而非『答案』。」
概念場真的是台灣中文寫作教學中的心靈秘境,我教了二十一年國文,改了成百成千的作文,就是沒見過有學生會走到這個場域來。它存在學生的心靈深處,沒有嚮導引領他們走到那個祕境裡。
我第二次開中文寫作課就是從教寫「定義」開始。情況很慘烈。我們給了六個概念(有「半導體」、「奈米科技」、「威妥瑪氏拼音法」、「台灣主權未定論」、「通貨膨脹」、「M型社會」)讓學生分組去搜尋他們的屬性,而且教他們:在中文文法裡,表定義的句型是判斷句,判斷句的句型是 A是 / 指 / 係指B.
結果,他們說不出半導體是由什麼材料做成的,為什麼叫「半導體」都幾乎寫不出來。「威妥瑪氏拼音法」、「台灣主權未定論」則出現一大堆謾罵的語句,他們只會進行對這兩個概念的評價,但看不出他們知道什麼叫「威妥瑪氏拼音法」、「台灣主權未定論」,更遑論他們會思考如何以中文文法串連這些概念的屬性。「通貨膨脹」、「M型社會」這兩個概念的描述則有人抄公式,條列式地交過來。
受過學術訓練的人,都知道「定義」是寫作論文重要的基礎。它是概念描述的過程,有時候需要提供「描述型定義」,去描述一個抽象概念,有時候需要去作「界定型定義」去界定有歧義的概念。方法有「概念型定義」、「操作型定義」,前者要用其他的概念(其實,眾多屬性也是一連串概念)去描述。後者則要以實驗數據來界定,例如「智力」、「痛」在心理學界和醫學界都已發展出操作型定義。
而在中文寫作教學中,這是相當令人感到挫折的一個區塊。我很難理解:在台灣第四大城的第一志願高中裡,竟然有一大半的學生無法進入概念場去進行概念描述。即使在網路浩瀚的資訊中,他們還是找不到概念與屬性的連結。
零分。有一些人以零分作為整學期的總分。
天才!有人大喊能探索出概念與屬性關聯的是天才。
而有一些人幾乎以滿分作為他的學期總分,他們開心地走向那個叫作「概念場」的心靈秘境,建構起自己的知識描述策略,也透過中文的流暢結構串聯起一個個屬性而成一個近乎完美的概念描述。
為什麼懸殊會這麼大呢?
2005年我在美國麻州紐頓市(Newton),遇到了一位來自西班牙馬德里的工程碩士,有一天他很驚訝地問我:「你們台灣的學生怎麼一直在死記死背一些概念的定義?而我們在進行小組腦力激盪時,卻一句話都不說。」我知道他無法理解為什麼在歐美先進國家的教育中,概念是被建構的,他們必須透過屬性的探索、連結,甚至以實驗去說明一個概念,而台灣學生卻沒被教導該建構概念而非死記定義,因為物象或抽象概念的屬性有時會被推翻,而科學研究的樂趣之一就是推翻
一個錯誤的定義。
你相信我上學期有一個班的學生很兇悍地和我吵大學世界排名問題嗎?他們當中有人很兇地說:「台大(台灣大學)是不可能超越北大(北京大學)的!因為中國大陸人口比台灣眾多,他們是萬中選一。學生素質一定都比台灣好。」我也被惹惱了:為什麼這些台南的高中生面對「大學世界排名」這個概念時,不懂去了解它的屬性?而且還很得意台大沒進入世界一百大!他們為什麼不懂他所生長的地方的最好大學如果也是世界級的好大學,對他有多好?他們還不只說台大不如北大,也說東京大學不可能贏過北京大學,因為日本是小國,中國是大國。
我當場氣得很想罵他們白癡。
對概念場的陌生現象不只於此。台灣有一度將英語化程度當作「國際化」的重要屬性。但是當你走在法國巴黎、日本東京的街上,你才發現這兩個都市真的很國際化,人潮來自世界各地,但英語不一定都行得通。我在紐頓市遇到法國航空指揮學校的公費學生,他們說巴黎上空每天要降臨該都會的飛機是以百為單位計算的。但誰知道英語化的馬尼拉一天有多少國際人士到訪?於是你會驚疑台灣人到底怎麼建構「國際化」這個概念的?在「東大特訓班」這部日劇中,讓我印象深刻的一集是他們的國文老師(日文老師)帶他們去看東京的一塊地物介紹牌,那位老師說:「你們看,以前這裡只有日文和英文,現在多了中文和韓文,你們該思考這有什麼意義。」如果是台灣老師是不是會很興奮地告訴學生:「我們國際化了!」?但那位日本老師說:「這代表這兩個語言區的人已經有能力來我們日本旅行了,這對我們日本有什麼影響?」
其實,在台灣還是有很多老師要改變教育上的種種缺失,最讓我感動的是,我在參加Intel思考訓練課程時,講師要我們以建構式的教學法教學生有關月球的知識。我們這些習慣填鴨教育的老師一下子都不能進入狀況,但有小學和幼稚園的老師馬上設計出這樣的教法,他們給小朋友這樣一個問題:
如果下星期我們要去月亮旅行,我們要準備什麼?
那時我心裡好佩服又好高興。我知道這些幼稚園和小學老師要學生從中建構出有關月球的知識,而不是對他們填鴨月球的知識,他們會引導小朋友自己去查閱月球的屬性,然後串連這些屬性,寫出一份月球旅行計畫。
心靈中的這個概念場秘境是不是很值得我們的教育去探索呢?如果一個寫作者連一個概念都無法詮釋清楚,我們又怎能說他受過什麼好的寫作教導呢?
2009年7月28日 星期二
2009年7月24日 星期五
探索寫作的心靈秘境(二):知覺與寫作
Flower & Hayes 〈認知導向寫作過程模式〉圖中最主要的是「寫作過程」這個區塊的的圖解,它告訴我們:寫作的起始是「計畫」,這包括了「產生想法」、「組織想法」和「設定目標」。其中的「產生想法」又是一個相當值得探索的寫作心靈秘境。究竟寫作者如何產生想法呢?在中文寫作教學過程中,我們又如何幫助學生「產生想法」呢?而且,我們如何評價想法呢?
「沒有靈感」是學生表達他們寫不出任何內容的一種說法。其實,就心理學的研究,「靈感」是源於潛意識的醞釀(朱光潛,1983)。所謂的「意識(consciousness)」係指個人運用感覺、知覺、思考、記憶等心理活動,對自己的身心狀態(內在的)與環境中人、事、物變化(外在的)的綜合覺察與認識,而潛意識則是潛隱在意識層面之下的感情、慾望、恐懼等複雜經驗,因受意識的控制與壓抑,致使個人不自覺知的意識。(張春興,2000)因此,我們可以說,「靈感」並非無中生有,它是不斷累積、隱藏在意識層面之下的,突然有這麼一個不被預期的時間點,它突然湧現,於是意象豐富、思維深刻、辭藻優美、音韻華麗的詩篇或美文就產生了,就像在某一個午後或深夜的熟睡中,一個奇特曼妙的夢境出現一樣。它如果沒有累積、隱藏某種情感和文字的操弄知識在意識層面之下,是不可能發生的。
然而,所有的寫作都只能依賴「靈感」這種難以掌控的大腦活動現象才能產生嗎?
其實,中國古代早就將詩篇依其思維產生的來由和途徑分成「偶成」和「賦得」。「偶成」可以說是乘著「靈感」的急流,不多時,輕舟已過萬重山。而「賦得」則是荷鋤在一畝畝田中耕耘著,時間緩緩過,思路慢慢延伸,終於苗秀、花開、穗成。
問題是:怎麼耕耘?也就是:如何「賦得」詩文一篇以應考試、以應作業、以應一個需要?
關鍵還是在「產生想法」這個關卡。
我曾讓學生寫過以下幾個題目:「最美的角落」、「石想」、「帽子」、「風」、「答案」。
結果學生和我都很錯愕:他們錯愕的是我給的分數很低;我錯愕的是他們怎麼那麼寫。
有人寫「最美的角落」,有三分之二的篇幅是在談論美的重要,最後說大自然很美,要接近大自然。而大多數的人所寫的是哪個角落有什麼動植物或地景,但無法去描寫這些動植物和地景。
有一個分數不及格的學生很緊張地跑來問我:「我這麼寫為什麼不行?我國中老師這麼教我的呀!」
這的確是台灣中文寫作教學很令人錯愕的現象:以「最美的角落」這個例子來看,有的學生並沒有受到很好的寫作策略教學。也就是在整個「產生想法」這部分缺少了心理學的基礎。其實,任何一個懂中文的人看到「最美的角落」這個詞語,一定知道:這是一個表視覺的詞語結構。既然如此,寫作者應該選定一個「角落」描寫它的美,而不是談論美的重要。
我曾多次問學生這個問題,但沒有一次得到答案:「我們如何知道物象的存在?你又如何以物象為主體,描寫物象,讓你的讀者透過你的文字感受到你所描寫的物象之美、之醜、之撼人心魄?」我也曾問:「對於樹、風、燈和答案這幾個名詞,我們在描寫上會有幾種不同的策略?」被問過這個問題的學生以百為單位計算,全部目瞪口呆。少數一兩個回答了,答案是「寫出對這些物象或名詞的看法。」
於是,你知道:台灣的國中畢業生除了抒情文和記敘文,是不會「描寫文」的。而描寫文的寫作歷程其實就是對物象的觀察。而心理學家告訴我們:我們得知物象的存在是來自我們的知覺。「人類有幾種知覺呢?」學生又是一臉茫然。
答案是:五種,包括視覺、聽覺、味覺、嗅覺和觸覺。
所以,不同的物象會帶給人們不同的知覺,一個寫作者應該先從知覺著手,去描寫物象,而非只是對該物象抒發情感,否則你的情感會變成文章的主體,那個物象就會變成文章的客體。例如,我就改過一百三十份以上題目是「風」的作文,結果都是寫在風中的回憶。風,只不過是文章中故事的陪襯。
我第一次開中文寫作課時,就是要求選修的學生練習以五個知覺(又稱「五感」)來描寫物象,特別是「風」所能帶給人們的知覺,然後再拓展思路去想如何從歷史、地理、文學中的素材去寫出風的主體性。當我們腦力激盪出一些描寫知覺的句子,及弄懂如何區辨主體與客體的分野時,學生竟然當場鼓掌叫好。我們想到了這樣的視覺描寫策略:
當樹葉搖動、沙塵揚起,水池起了一陣陣水波,你便知道風在那裡。
我們也連結了一個地球科學上的知識來描寫風:
那是氣流由高處流向低處的現象。
學生們繼續思考如何以觸覺來描寫風:
在海邊,它夾帶著水汽吹拂著我的肌膚,濕濕黏黏的,使我彷彿陷入泥沼中。
我們是這樣比較主體與客體的分野的:以下兩個句子,哪一個句子是以風所引起的觸覺為描寫主體?
(甲) 北風如刀割般吹拂著我的臉。
(乙) 北風吹拂著我的臉,如刀割。
答案是(乙)。(乙)的句子結構是以「北風吹拂著我的臉」為主語,再以「如刀割」這個謂語構成一個譬喻句(或稱「準判斷句」)來描寫那觸覺是像刀割般。而(甲)句的主語是「北風」,主要的謂語是「吹拂著我的臉」,也就是這個句子所描寫的主體是「北風吹拂著我的臉」。「如刀割般」在句中只用來修飾「吹拂著我的臉」這個動作而已,並非被描寫的主體。
鐘在此時響起,學生興奮地說:「好!下次繼續!」
後來,我又讓他們去想像如果他們是三國赤壁之戰的那陣東風,會如何捲入那場戰爭?是元朝攻打日本時所颳起的那陣「神風」,又如何?風如何影響鄭和的命運?風如何在國共對戰中扮演起關鍵性的角色?風在這塊島嶼上形成了什麼樣特殊的風景?
期末不計分的心得感想書寫中,有一個學生說:「我本來不想選修這門課的,但這學期我真的大開眼界,我終於知道如何描寫物象、如何拓展思路了。這是以前我沒學過的。我的收穫真的很多。」
至於「答案」呢?這麼抽象的名詞該如何描寫它呢?「石想」呢?怎麼想呢?這又是另外的寫作心靈秘境了,需要另文探討。
然而,我總是有這麼一個感觸:不會觀察物象、不懂以物象為主體的描寫策略,對我們這個社會的發展是有影響的,那就是:每個人都很自我中心,看到什麼物象,想到的還是自己。於是,當日本人創作出那麼可愛的「神奇寶貝」卡通時,我們創造了什麼布袋戲劇情呢?當華航班機在那霸機場失火時,當天的NHK電視新聞馬上提供飛機模型,請東京大學教授分析失火的可能原因。而同一天,台灣的媒體仍是一派的敘事、抒情風。2009年日全蝕發生了,亞洲地區的電視頻道也只有NHK電台提供模型說明為什麼日全蝕會從印度到日本硫磺島形成帶狀的發生區域。當然,台灣同性質的節目還是以提出看法為主軸。我很想知道為什麼我們只看到百分之八十五的日蝕,我想看到這樣的圖片解說,但連公共電視這種頻道也看不到這個訊息。這樣的現象,其實跟我們從小學開始就只教學生「作文就是寫出自己的看法」有很密切的關係。可是,寫作或作文的本質難道真的就只有「寫出自己的看法」嗎?在我們提出自己的看法前,不應該先去觀察和描寫我們要提出看法的那個物象嗎?為什麼,國文老師要在教導學生觀察、描寫物象這件事上置身事外?說那是生物老師、地科老師、地理老師、物理老師、化學老師、美術老師的事?而這些非國文老師又抱怨為什麼學生無法以良好的中文好好描寫他們所觀察到的物象?
這樣漠視描寫能力的培養的中文寫作教學是不是有點殘缺呢?
在這個知覺的寫作心靈秘境裡,台灣的中文寫作教學缺席好久好久。
「沒有靈感」是學生表達他們寫不出任何內容的一種說法。其實,就心理學的研究,「靈感」是源於潛意識的醞釀(朱光潛,1983)。所謂的「意識(consciousness)」係指個人運用感覺、知覺、思考、記憶等心理活動,對自己的身心狀態(內在的)與環境中人、事、物變化(外在的)的綜合覺察與認識,而潛意識則是潛隱在意識層面之下的感情、慾望、恐懼等複雜經驗,因受意識的控制與壓抑,致使個人不自覺知的意識。(張春興,2000)因此,我們可以說,「靈感」並非無中生有,它是不斷累積、隱藏在意識層面之下的,突然有這麼一個不被預期的時間點,它突然湧現,於是意象豐富、思維深刻、辭藻優美、音韻華麗的詩篇或美文就產生了,就像在某一個午後或深夜的熟睡中,一個奇特曼妙的夢境出現一樣。它如果沒有累積、隱藏某種情感和文字的操弄知識在意識層面之下,是不可能發生的。
然而,所有的寫作都只能依賴「靈感」這種難以掌控的大腦活動現象才能產生嗎?
其實,中國古代早就將詩篇依其思維產生的來由和途徑分成「偶成」和「賦得」。「偶成」可以說是乘著「靈感」的急流,不多時,輕舟已過萬重山。而「賦得」則是荷鋤在一畝畝田中耕耘著,時間緩緩過,思路慢慢延伸,終於苗秀、花開、穗成。
問題是:怎麼耕耘?也就是:如何「賦得」詩文一篇以應考試、以應作業、以應一個需要?
關鍵還是在「產生想法」這個關卡。
我曾讓學生寫過以下幾個題目:「最美的角落」、「石想」、「帽子」、「風」、「答案」。
結果學生和我都很錯愕:他們錯愕的是我給的分數很低;我錯愕的是他們怎麼那麼寫。
有人寫「最美的角落」,有三分之二的篇幅是在談論美的重要,最後說大自然很美,要接近大自然。而大多數的人所寫的是哪個角落有什麼動植物或地景,但無法去描寫這些動植物和地景。
有一個分數不及格的學生很緊張地跑來問我:「我這麼寫為什麼不行?我國中老師這麼教我的呀!」
這的確是台灣中文寫作教學很令人錯愕的現象:以「最美的角落」這個例子來看,有的學生並沒有受到很好的寫作策略教學。也就是在整個「產生想法」這部分缺少了心理學的基礎。其實,任何一個懂中文的人看到「最美的角落」這個詞語,一定知道:這是一個表視覺的詞語結構。既然如此,寫作者應該選定一個「角落」描寫它的美,而不是談論美的重要。
我曾多次問學生這個問題,但沒有一次得到答案:「我們如何知道物象的存在?你又如何以物象為主體,描寫物象,讓你的讀者透過你的文字感受到你所描寫的物象之美、之醜、之撼人心魄?」我也曾問:「對於樹、風、燈和答案這幾個名詞,我們在描寫上會有幾種不同的策略?」被問過這個問題的學生以百為單位計算,全部目瞪口呆。少數一兩個回答了,答案是「寫出對這些物象或名詞的看法。」
於是,你知道:台灣的國中畢業生除了抒情文和記敘文,是不會「描寫文」的。而描寫文的寫作歷程其實就是對物象的觀察。而心理學家告訴我們:我們得知物象的存在是來自我們的知覺。「人類有幾種知覺呢?」學生又是一臉茫然。
答案是:五種,包括視覺、聽覺、味覺、嗅覺和觸覺。
所以,不同的物象會帶給人們不同的知覺,一個寫作者應該先從知覺著手,去描寫物象,而非只是對該物象抒發情感,否則你的情感會變成文章的主體,那個物象就會變成文章的客體。例如,我就改過一百三十份以上題目是「風」的作文,結果都是寫在風中的回憶。風,只不過是文章中故事的陪襯。
我第一次開中文寫作課時,就是要求選修的學生練習以五個知覺(又稱「五感」)來描寫物象,特別是「風」所能帶給人們的知覺,然後再拓展思路去想如何從歷史、地理、文學中的素材去寫出風的主體性。當我們腦力激盪出一些描寫知覺的句子,及弄懂如何區辨主體與客體的分野時,學生竟然當場鼓掌叫好。我們想到了這樣的視覺描寫策略:
當樹葉搖動、沙塵揚起,水池起了一陣陣水波,你便知道風在那裡。
我們也連結了一個地球科學上的知識來描寫風:
那是氣流由高處流向低處的現象。
學生們繼續思考如何以觸覺來描寫風:
在海邊,它夾帶著水汽吹拂著我的肌膚,濕濕黏黏的,使我彷彿陷入泥沼中。
我們是這樣比較主體與客體的分野的:以下兩個句子,哪一個句子是以風所引起的觸覺為描寫主體?
(甲) 北風如刀割般吹拂著我的臉。
(乙) 北風吹拂著我的臉,如刀割。
答案是(乙)。(乙)的句子結構是以「北風吹拂著我的臉」為主語,再以「如刀割」這個謂語構成一個譬喻句(或稱「準判斷句」)來描寫那觸覺是像刀割般。而(甲)句的主語是「北風」,主要的謂語是「吹拂著我的臉」,也就是這個句子所描寫的主體是「北風吹拂著我的臉」。「如刀割般」在句中只用來修飾「吹拂著我的臉」這個動作而已,並非被描寫的主體。
鐘在此時響起,學生興奮地說:「好!下次繼續!」
後來,我又讓他們去想像如果他們是三國赤壁之戰的那陣東風,會如何捲入那場戰爭?是元朝攻打日本時所颳起的那陣「神風」,又如何?風如何影響鄭和的命運?風如何在國共對戰中扮演起關鍵性的角色?風在這塊島嶼上形成了什麼樣特殊的風景?
期末不計分的心得感想書寫中,有一個學生說:「我本來不想選修這門課的,但這學期我真的大開眼界,我終於知道如何描寫物象、如何拓展思路了。這是以前我沒學過的。我的收穫真的很多。」
至於「答案」呢?這麼抽象的名詞該如何描寫它呢?「石想」呢?怎麼想呢?這又是另外的寫作心靈秘境了,需要另文探討。
然而,我總是有這麼一個感觸:不會觀察物象、不懂以物象為主體的描寫策略,對我們這個社會的發展是有影響的,那就是:每個人都很自我中心,看到什麼物象,想到的還是自己。於是,當日本人創作出那麼可愛的「神奇寶貝」卡通時,我們創造了什麼布袋戲劇情呢?當華航班機在那霸機場失火時,當天的NHK電視新聞馬上提供飛機模型,請東京大學教授分析失火的可能原因。而同一天,台灣的媒體仍是一派的敘事、抒情風。2009年日全蝕發生了,亞洲地區的電視頻道也只有NHK電台提供模型說明為什麼日全蝕會從印度到日本硫磺島形成帶狀的發生區域。當然,台灣同性質的節目還是以提出看法為主軸。我很想知道為什麼我們只看到百分之八十五的日蝕,我想看到這樣的圖片解說,但連公共電視這種頻道也看不到這個訊息。這樣的現象,其實跟我們從小學開始就只教學生「作文就是寫出自己的看法」有很密切的關係。可是,寫作或作文的本質難道真的就只有「寫出自己的看法」嗎?在我們提出自己的看法前,不應該先去觀察和描寫我們要提出看法的那個物象嗎?為什麼,國文老師要在教導學生觀察、描寫物象這件事上置身事外?說那是生物老師、地科老師、地理老師、物理老師、化學老師、美術老師的事?而這些非國文老師又抱怨為什麼學生無法以良好的中文好好描寫他們所觀察到的物象?
這樣漠視描寫能力的培養的中文寫作教學是不是有點殘缺呢?
在這個知覺的寫作心靈秘境裡,台灣的中文寫作教學缺席好久好久。
2009年7月13日 星期一
探索寫作的心靈祕境 (一) : 記憶與寫作

認知心理學派關於寫作有著這麼一張廣為引用的圖:這張圖說明了整個寫作的心理歷程.它究竟能為中文寫作教學帶來什麼樣的啟發和助益呢?
圖下方的左側方塊中(請點擊該圖,以便更清晰地閱讀),Flowers & Hayes揭櫫了寫作的一個基本且重要的要素:作者的長期記憶.記憶是經驗的儲存(Robinson,1979),記憶是由於當前的反應和過去的刺激所發生的事實產生了關係,這些事實乃是過去所學習的事象,或是經驗的事故.(李德高,1987)
於是,我們可以藉由心理學上的這項研究成果,解決了中文寫作上的一個疑惑:為什麼有人寫不出文章來.
在整個的寫作心理歷程中,這是最初始的階段:寫作者面對一個寫作主題時,他是不斷要從他的大腦中去搜尋與這個寫作主題的相關記憶的.當他的大腦中缺乏相關的記憶時,他是無法開始寫作的.這個歷程圖很值得我們思考的是:學生會去搜尋什麼記憶?那樣的搜尋途徑有什麼問題?其實有經驗的老師不難發現,有一大部分學生所搜尋的記憶並不是個人生活經驗的儲存和這一主題的相應處,反而是哪一篇文章裡有哪些句子是可以和目前所面臨的寫作主題連結的.這個現象凸顯這樣的問題:有一大部分的學生不能,不敢或不願針對該主題表現自己的經驗描述.他們或奉作家的現成作品為圭臬,企圖反芻;或者害怕自己的經驗或從經驗中所產生的想法並非主流.特別是在考試和交作業中的寫作行為,更是帶著一種猜測標準答案的心態在從事這樣的心靈活動.於是,我們看到了台灣大考寫作史中一篇滿分的文章"回家"所出現的問題:那個高中剛畢業的青少年想出一個原住民回到部落的感觸. 這不是這名寫作者生活中真實的個人經驗,而是來自一個社會氛圍下,對部分族群"回家"的記憶. 而閱卷教授也在那種社會氛圍下獎勵了那名考生他該有那種記憶.
這心靈的祕境被揭穿後,有更多的問題被提起了:那麼,哪一種記憶才是珍貴的?一個台灣的青少年該有什麼樣的記憶去面對測試?為什麼個人平凡的記憶在分數上變得那麼廉價?這樣評斷記憶是不是公平的?
Flower & Hayes的圖,還讓我們走進了另一個寫作的心靈祕境: 寫作者所要擁有的長期記憶,並不只有個人經驗,他還必須要有對讀者的知識.該對讀者有什麼知識呢?過去曾有學生說那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然而,真的只有如此嗎?那麼,寫作有什麼樣創造性的意義呢?其實,從台灣的廣告文案中,我們發現廣告文案的寫作者通常具有對廣告閱聽者相當豐富的知識,所以,能運用他們所能感動的文辭進行一項商品情感性或理智性的描述.在公文寫作中,我們必須熟悉上行文,平行文和下行文必須使用不同的措辭.而我們也該知道儘管都是華語區,有些說辭,在某一個華文區很流行,在另一個華文區卻不知所云.君不聞:"願景"這個美麗的外來語翻譯只有台灣人才懂;
最陌生的一個祕境莫過於"寫作計畫".這告訴我們,寫作是需要謀定而後動的.但如果寫作者不懂規劃某些文類該如何擬定寫作主題,寫作策略,甚至該如何補充更多相關知識,他真的也很難進行寫作.例如,你要高中生或大學生去寫一篇小論文,在台灣,有一大半的學生是不知所措的,他們不知道該先做一份寫作計畫,然後按照計畫一步步完成,更遑論他們會知道如何擬定寫作計畫.這樣一個寫作的歷程圖也讓我們明白:寫作不是憑空就會的,它有一個心靈境地在每個人心中,有些人的是一畝畝田;有些人的是荒漠一片;也些人的驚濤拍岸;有些人的是崇山峻嶺........
而中文寫作教學又怎能捨心理學而獨行天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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