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28日 星期二

探索寫作的心靈秘境(三):概念場與寫作

「風、樹、燈、帽子、答案、台灣主權未定論」這幾個名詞作為寫作題目,究竟有幾種寫作策略呢?

風是現象,樹、燈、帽子是物,這些物象都可以透過人類知覺的感悟來描寫它們,並從歷史、地理、民俗及文學中,這些物象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繼續拓展思路,寫出他們的主體性。

但,「答案」和「台灣主權未定論」既非物亦非現象,它們是兩個抽象名詞。對於抽象名詞,寫作者在描述它們時必須走進另一個心靈秘境,那就是「概念場」。

所謂「概念(concept)」係指同類事物的總名稱,也可以說是具有同屬性(attribute)一類事物的總名稱,而所謂的「屬性(attribute)」係指可以辨認的各種特徵而言。(張春興,1988)因此,我們可以說「風、樹、燈、帽子、答案、台灣主權未定論」這幾個名詞其實是六個概念,其中樹、燈、帽子是具體的概念;風是不具形體的概念;而答案、台灣主權未定論則是抽象概念。

而描述概念則是在一個個概念場中探索每一個概念的屬性,進而帶給讀者或知性、或感性、或理性的閱讀饗宴。

怎麼建構概念與屬性間的聯結呢?

張春興教授依概念的屬性關聯程度,將概念與屬性的關係分成以下幾種:
(一)連言概念(conjunctive concept):這是指一個概念中的毎個屬性必須同時具備,而且具有相加性質。例如:毛筆的屬性包含「用毛做的」和「寫字用的」這兩個屬性,而且缺一不可。
(二)選言概念(disconjunctive concept):這是指一個概念中的屬性可能有兩種組合方式,使用這些屬性來描述這一概念時,可以兩者選一,也可以兩者兼具。例如:棒球比賽中的「好球」包括(A)打擊者揮棒未中者是好球;(B)球路行經打擊者膝上肩下的空間也是好球。只要具備(A)或(B)其中一個屬性,裁判便可以判定投手所投的是好球。
(三)關聯概念(relational concept):這是指形成概念的重要關鍵繫於各屬性之間的關係,而不在各屬性本身顯示的特徵。例如:較大、較小、左邊、右邊、上方、下方、以前、以後等等都是用來表示幾個相關聯事物之間的關係。以「台南在嘉義之南。」這句話而言,「之南」就是這句描述台南地理位置的話中,重要的一個概念。

饒見維教授(1999)則認為:每一個概念皆由許多的事例(instances)來形成其意義範疇或意義內涵,這個意義範疇有一個很強的核心,稱為這個概念的「原型(prototype)」一個概念的原型乃是一個概念的典型意義。每一概念的意義範疇之事例從原型開始,其重要性逐漸往外減弱,宛如一個力場。饒見維教授因此將概念的此種結構和特性稱之為「概念場」。而一個概念的意義範疇有時可以用抽象的語言來說明其一般特性,以補具體事例之不足,這個抽象的說明就是這個概念場的定義。

因此如何描述「風、樹、燈、帽子、答案、台灣主權未定論」這六個概念呢?那當然就是掌握他們的屬性。風、樹、燈、帽子除了帶給我們知覺,都各有其屬性:若沒有氣體由高處往低處流動這樣的現象,如何形成風?因此,除了知覺的描寫,這屬性的描述不也讓風這個概念在讀者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嗎?樹除了帶給我們視覺上的印象,不也以其枝、其幹、其葉、其根、其種類展開一個廣大的概念場,等待我們去描述它們嗎?而「帽子」是飾品、是配備、是身分的表徵;有其形貌、有其材質、有其色彩、有其特殊意涵,不也需要寫作者走進它的概念場去搜尋它的屬性,好讓讀者看見它的萬千型態嗎?

而你找得出「答案」這個概念的屬性嗎?若不是有一個問題在那裡,人們便不會去尋找答案。如鑰之於鎖,答案正是問題之鑰。它解除了人類的困惑,然而,卻有正確與錯誤之別。而每一次錯誤答案的被推翻,人類的文明也向前跨了一步。古老的中國甲骨文布滿了人類對禍福吉凶的疑惑,而答案卻是龜甲獸骨受烈火燒烤後的紋路。

我的學生沒人想到這些。他們寫了一個愛情故事,結局是他被甩了。他們說,那是他們得到的「答案」。我給的分數很低,而且給他們的評語是:「你所寫的是『我的那場戀情』,而非『答案』。」

概念場真的是台灣中文寫作教學中的心靈秘境,我教了二十一年國文,改了成百成千的作文,就是沒見過有學生會走到這個場域來。它存在學生的心靈深處,沒有嚮導引領他們走到那個祕境裡。

我第二次開中文寫作課就是從教寫「定義」開始。情況很慘烈。我們給了六個概念(有「半導體」、「奈米科技」、「威妥瑪氏拼音法」、「台灣主權未定論」、「通貨膨脹」、「M型社會」)讓學生分組去搜尋他們的屬性,而且教他們:在中文文法裡,表定義的句型是判斷句,判斷句的句型是 A是 / 指 / 係指B.

結果,他們說不出半導體是由什麼材料做成的,為什麼叫「半導體」都幾乎寫不出來。「威妥瑪氏拼音法」、「台灣主權未定論」則出現一大堆謾罵的語句,他們只會進行對這兩個概念的評價,但看不出他們知道什麼叫「威妥瑪氏拼音法」、「台灣主權未定論」,更遑論他們會思考如何以中文文法串連這些概念的屬性。「通貨膨脹」、「M型社會」這兩個概念的描述則有人抄公式,條列式地交過來。

受過學術訓練的人,都知道「定義」是寫作論文重要的基礎。它是概念描述的過程,有時候需要提供「描述型定義」,去描述一個抽象概念,有時候需要去作「界定型定義」去界定有歧義的概念。方法有「概念型定義」、「操作型定義」,前者要用其他的概念(其實,眾多屬性也是一連串概念)去描述。後者則要以實驗數據來界定,例如「智力」、「痛」在心理學界和醫學界都已發展出操作型定義。

而在中文寫作教學中,這是相當令人感到挫折的一個區塊。我很難理解:在台灣第四大城的第一志願高中裡,竟然有一大半的學生無法進入概念場去進行概念描述。即使在網路浩瀚的資訊中,他們還是找不到概念與屬性的連結。

零分。有一些人以零分作為整學期的總分。

天才!有人大喊能探索出概念與屬性關聯的是天才。

而有一些人幾乎以滿分作為他的學期總分,他們開心地走向那個叫作「概念場」的心靈秘境,建構起自己的知識描述策略,也透過中文的流暢結構串聯起一個個屬性而成一個近乎完美的概念描述。

為什麼懸殊會這麼大呢?

2005年我在美國麻州紐頓市(Newton),遇到了一位來自西班牙馬德里的工程碩士,有一天他很驚訝地問我:「你們台灣的學生怎麼一直在死記死背一些概念的定義?而我們在進行小組腦力激盪時,卻一句話都不說。」我知道他無法理解為什麼在歐美先進國家的教育中,概念是被建構的,他們必須透過屬性的探索、連結,甚至以實驗去說明一個概念,而台灣學生卻沒被教導該建構概念而非死記定義,因為物象或抽象概念的屬性有時會被推翻,而科學研究的樂趣之一就是推翻
一個錯誤的定義。

你相信我上學期有一個班的學生很兇悍地和我吵大學世界排名問題嗎?他們當中有人很兇地說:「台大(台灣大學)是不可能超越北大(北京大學)的!因為中國大陸人口比台灣眾多,他們是萬中選一。學生素質一定都比台灣好。」我也被惹惱了:為什麼這些台南的高中生面對「大學世界排名」這個概念時,不懂去了解它的屬性?而且還很得意台大沒進入世界一百大!他們為什麼不懂他所生長的地方的最好大學如果也是世界級的好大學,對他有多好?他們還不只說台大不如北大,也說東京大學不可能贏過北京大學,因為日本是小國,中國是大國。

我當場氣得很想罵他們白癡。

對概念場的陌生現象不只於此。台灣有一度將英語化程度當作「國際化」的重要屬性。但是當你走在法國巴黎、日本東京的街上,你才發現這兩個都市真的很國際化,人潮來自世界各地,但英語不一定都行得通。我在紐頓市遇到法國航空指揮學校的公費學生,他們說巴黎上空每天要降臨該都會的飛機是以百為單位計算的。但誰知道英語化的馬尼拉一天有多少國際人士到訪?於是你會驚疑台灣人到底怎麼建構「國際化」這個概念的?在「東大特訓班」這部日劇中,讓我印象深刻的一集是他們的國文老師(日文老師)帶他們去看東京的一塊地物介紹牌,那位老師說:「你們看,以前這裡只有日文和英文,現在多了中文和韓文,你們該思考這有什麼意義。」如果是台灣老師是不是會很興奮地告訴學生:「我們國際化了!」?但那位日本老師說:「這代表這兩個語言區的人已經有能力來我們日本旅行了,這對我們日本有什麼影響?」

其實,在台灣還是有很多老師要改變教育上的種種缺失,最讓我感動的是,我在參加Intel思考訓練課程時,講師要我們以建構式的教學法教學生有關月球的知識。我們這些習慣填鴨教育的老師一下子都不能進入狀況,但有小學和幼稚園的老師馬上設計出這樣的教法,他們給小朋友這樣一個問題:

如果下星期我們要去月亮旅行,我們要準備什麼?

那時我心裡好佩服又好高興。我知道這些幼稚園和小學老師要學生從中建構出有關月球的知識,而不是對他們填鴨月球的知識,他們會引導小朋友自己去查閱月球的屬性,然後串連這些屬性,寫出一份月球旅行計畫。

心靈中的這個概念場秘境是不是很值得我們的教育去探索呢?如果一個寫作者連一個概念都無法詮釋清楚,我們又怎能說他受過什麼好的寫作教導呢?